时尚圈向来爱将Prada的秀场当作哲学解谜，虽然Prada与巴黎时装周并无直接联系，但不得不说，Prada在米兰发布的2025秋冬女装中探讨的“何为现代女性气质”倒是给为期九天的繁忙巴黎时装周开了一个好头。时至昨夜，Sarah Burton发布Givenchy个人首秀，标志着巴黎时装周进度过半。在几乎浏览完所有迄今发布的品牌新季女装后，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如今，女性还需要权力套装吗？”

 巴黎时装周专题报道日程概览（上） 

不可否认，每季时装周都有几百个品牌发布几百场新秀，而男装探讨男性气质的流变，女装讲述女性气质的魅力，这种叙事方式在当下听来已经稍显陈词滥调。但我之所以提到上周发布的Prada，绝非单纯出于对Miuccia Prada设计中蕴含的哲学气质崇拜，而是她很巧妙——“现代女性气质”，“女性气质”前的“现代”一词，带有“立足当下”和“与时俱进”之义，意味着女性气质早已发生改变。我们常说，时尚是时代的镜子，而某种着装风格之所以成为“符号”般的流行趋势，恰恰便是Prada所探讨的“现代”性。

比如，“权力套装”，一种女性穿着的改良版男士商务套装。虽然Gabrielle Chanel早在1930年代便设计了类似的“无领夹克和粗花呢长裤”，以及Yves Saint Laurent创于70年代的“吸烟装”，但直到80年代，“权力套装”才真正成为一种划时代的标志性流行符号。这也是第三波女性主义浪潮兴起的时代，女性开始普遍步入职场——这一传统父权体系中由男性主导的领域，穿着那些象征权威的夸张垫肩和模糊身材性征的宽松剪裁，以一种被动“模仿男性”的方式争取女性平等权。可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是否仍然需要通过掩盖女性气质的“权力套装”来展现所谓的女性魅力？本季，巴黎时装周上的大部分品牌似乎都给出了一种明确的答案。

正式开始前，我们首先需要明确一个事实：在服装设计领域，因男人和女人身体性征天然不同，男装设计常会强调男人的肩部、腰部和背部，呼应“H”型身材，以呈现挺拔、健硕的男性形象；而女装则通常将重点放在腰部和臀部，以凸显女性身体的线条美感和自然形态。

 Dior 2025秋冬女装成衣系列 

首先是Maria Grazia Chiuri带来的新季Dior 2025秋冬女装成衣系列。在这场共计80套造型的系列中，充斥着大量的“蕾丝”（实际上是针织刺绣）、薄纱和荷叶边褶皱等女性化元素，多套致敬了Christian Dior先生的“New Look”廓形——肩部圆润、腰部收紧、宽大的裙摆，还有着明显的刺绣，即便是皮革连衣裙，也以黑色透明薄纱解构，展现了优雅的华丽和极致女性气质。

最为明显的一点，Chiuri还致敬了时尚界热爱的伍尔夫经典文学作品《奥兰多》，讲述了一个男人蜕变为女人的故事，频繁出现的可拆卸荷叶边衣领便是例证，从窄肩夹克到燕尾服，再到轻盈衬衫和解构而来的紧身胸衣，Chiuri以这一流动元素挑战了时空和性别的界限。同时，系列中还致敬了90年代的Dior创意总监Gianfranco Ferré的标志性“白衬衫”——这一无视性别界限的服装单品——但更为宽松舒适，以及世纪初John Galliano时期的“J’Adore” Dior T恤和Galliano钟爱的戏剧元素，如解构式衬裙、巴洛克珍珠、宫廷刺绣礼服和多套夹克和连衣裙上的手工缝线痕迹。另外，本季也少了很多Chiuri在既往系列中常出现的“标语”式设计，这也是曾饱受诟病的一部分，或许她也明白——如今混乱的时代，女性主义“标语”的意义微乎其微，正如新闻稿中所述，“时装承载着变革的力量”。虽然官方并未正式宣布Chiuri将离任Dior女装创意总监一职，但本季观感和秀后的好评也难免让人疑虑这或许真的成为Chiuri的最后一季Dior正式系列。

如果说Dior所呈现的女性气质是一种时代的演变，那么接下来的几位则是通过建筑式剪裁思考女性身体结构而对女性气质的极端呈现。一向不遵循时装周官方日程选择独立发布的Alaïa，本季在创意总监Pieter Mulier的领导下首次回归，并于尚未完全竣工的品牌新总部发布了2025夏秋系列。

 Alaïa 2025夏秋系列 

众所周知，创始人Azzedine Alaïa以紧身衣著称。本季系列，Mulier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了“紧身衣”的变形魅力。他将女性身体视为雕塑骨架，以极其夸张的建筑式剪裁强化女性身体线条，如围绕在头部和腰部的环形结构在视觉上进一步强化了女性的纤细腰部，或是围绕从肩到胸再到腰的曲线打造的管状褶边，完全还原身体的紧身上衣搭配夏威夷草裙式的庞大百褶裙，还有那些标志性的环绕身体而成的“卡扣式”结构，呈现出一季无法轻易被识别为“服装”的女装系列，宛如荷兰艺术家Mark Manders那些静默不语但极具力量的青铜雕像，将女性身体的原始魅力发挥至极。虽然部分造型看上去有点诙谐，像茧、蚕蛹，甚至电影《沙丘》中的“沙虫”，但毫无疑问的是，Mulier完全有能力将这种“诙谐”蜕变为顶级的奢华。Mulier所理解的女性气质，绝非掩盖或营造，而是一种全然无遗的夸大。

另一位雕塑式剪裁的集大成者则是继续发布成衣系列的Schiaparelli。距离创意总监Daniel Roseberry发布首季成衣系列正好两年时间，而新季2025秋冬成衣系列则进一步展示了他在两年时间里将品牌高定工艺运用至成衣设计的娴熟转化，同时也体现出他对“现代女性气质”的深度思考。秀后采访中，他提到，“我想象了一场导致男人消失的全球大流行，女人继承了地球。她们会如何处理男装原型的残余？”

 Schiaparelli 2025秋冬成衣系列 

这便是系列中出现的多套40年代风格的宽肩西装的由来，但绝非“权力套装”的复现，而是一种更加女性化的改造，比如收紧的腰部和臀部的对比更加明显，或是用紧身胸衣、皮革饰带或象征着高定工艺的超现实主义金属装饰，以更具自信和力量感的方式彰显女性身体的极致轮廓。系列中还出现了多套完美贴合女性身体曲线的透视紧身衣造型，胸前的镂空处以标志性的“眼睛”珠宝或缎带蝴蝶结装饰连接，部分还加入了衬垫以凸显肩、腰和臀部的展现。其中，两件由亮片和金线缝制而成的无肩连衣裙和缎带围绕身体拼接而成的短礼服也被视作是Roseberry高定工艺“成衣化”的完美展现。Roseberry形容，这并非关于性，也不是为了吸引男性目光，而是他梦想中的后人类时代。

艺术总监Nicolas Di Felice的Courrèges 2025秋冬系列更是基于女性身体出发，本季他从一个再日常不过的直觉性动作出发——用手将一块长方形布料环绕至身后，瞬息之间所形成的动态美感。这也是本季造型中大多带有不对称式拖尾设计的由来，有的成为环绕在肩颈的衣领，有的设计成一体的围巾飘带，有的则化身为长长的裙摆。

 Courrèges 2025秋冬系列 

众所周知，自Di Felice入主这家以60年代太空风格著称的老牌时装屋以来，André Courrèges曾经的太空几何美学愈发年轻、性感。即便本季系列也不乏标志性的极简主义和著名的乙烯基面料，但Di Felice通过镂空、解构等手法将以往看起来有些“扁平”、“块状”的剪裁呈现出一种围绕女性身体而成的流动的美感，如后段出现的几套鸵鸟羽毛上衣造型，轻盈而不失力量感；纵然是生硬的皮革面料，在他手中也宛如柔软布料自然垂坠，形成一种利落而富有动态的线条感。与秀场布景艺术家Rémy Brière合作的“五彩纸屑”，也让Courrèges 2025秋冬系列成为本季巴黎时装周上不可错过的时尚景观之一。

同样因新总监上任而焕发新生的还有Chloé，但Chloé追求的女性气质另外一极——飘逸、灵动、柔和、浪漫。这是Chemena Kamali上任以来的第三季Chloé正式系列，而她所欲呈现的“Chloé女孩”形象也愈发丰满生动。本季2025秋冬系列，首先呈现了我们所熟悉的那些波西米亚风格荷叶边、蕾丝连衣裙、透视薄纱胸衣等极其女性化的造型，其次则是一些并不那么锐利的皮革大衣和人造皮草外套，几件厚重的毛皮衬里绗缝大衣和机车夹克的造型搭配则是致敬了80年代早期的Karl Lagerfeld风格。

 Chloé 2025秋冬系列 

部分造型还以尾巴状的皮草披肩作为点缀，看上去既像是英国贵族，又像是游荡在60年代的摇滚嬉皮士。而结尾处的几套带有小裙撑的蕾丝连衣裙，则是对维多利亚时代的晚礼服轮廓的进一步延伸。Kamali在秀场笔记中提到，“某种程度上，女性衣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演变。它不是精心策划的。”这也是Kamali一直想要为Chloé打造的形象，设计无关凝视，而是源自同为女性的自然本能。

接着，则是另外一位女性艺术总监Sarah Burton，在本季巴黎时装周发布的万众期待的Givenchy首秀。自去年9月，Givenchy宣布这位前Alexander McQueen创意总监接替Matthew Williams以来，Givenchy的混乱局面能否打破以及Burton是否能够带领这间老牌时装屋重回巅峰早已成为时尚界的热议焦点。而昨夜于乔治五世大街3号——这里自1955年起便是Givenchy品牌总部——发布的2025秋冬女装成衣系列也昭示着Burton即将开始的新时代。

该系列始于一封神秘的棕色牛皮纸包裹——品牌新闻稿提到，在翻新创始人Hubert de Givenchy位于阿尔弗雷德·德·维尼大街8号的第一家高级定制时装屋时，工人们在一个隐蔽的橱柜中发现了这一包裹。包裹内部装有Givenchy先生在1952年发布的首季系列的时装纹样。这也便是开场那件弹力针织紧身衣胸前和本季黑色皮靴上反复出现品牌初始标志的原因，也象征着Burton回归品牌根源的初心。Burton说道，“若要前行，你需先回溯至起点。对我而言，这关乎于手工技艺，这正是Givenchy的品牌内核与灵魂，也是我的切身感受、工作方式和个人追求。”

 Givenchy 2025秋冬女装成衣系列 

Burton此前为McQueen工作了20余年的经验已经证明了其对剪裁、廓形和比例的精准把握，而本季首秀系列更是能够体现Burton对女性身体的360度掌控。除了几套极致展现女性身体线条的透视针织网纱连衣裙外，无论是将连体泳衣的衣领升高，还是几乎仅凭一块布设计而成的连衣裙和斗篷外套，Burton以其独特女性视角构建、重塑出一位位富有力量感但仍然保留优雅精致的女性形象。

系列中也出现了多套西装，但大多通过收紧的腰部和加宽的臀部凸显出沙漏状的身材魅力，其中还有几套“反穿”式设计的西装，正面下滑至胸线的利落V领与后背的切口皆展现出其对女性身体活动自由的掌握。而那些飞起的蝴蝶结领带、粉饼盒装饰的短裙、珠宝拼成的上衣和蓬松的体积感纱裙也展现出Burton的玩味态度。正如她在秀场笔记中提到的，“我想解决现代女性的一切问题。力量、脆弱、情商、强大、性感等等所有这些。”无论如何，我们很乐意看到时尚界又多了一位女性艺术总监的视角，而Burton也终于开启了个人叙事的新篇章。

但既然作为首秀，总归会面临评价不一的状况。本季巴黎时装周同样还有另外两位上任总监的新秀系列——Julian Klausner带来Dries Van Noten的首秀与Haider Ackermann的Tom Ford首秀，前者面临一些“过于炫技，少了些克制”，后者则是“大量的保守主义西装”。

 Dries Van Noten 2025秋冬女装系列 

虽然Klausner已在品牌同创始人Dries Van Noten工作多年，但本季系列看上去似乎仍与大众认知中的Dries Van Noten风格不同。比如，系列中出现的大量流苏、装饰主义印花等元素过于戏剧性，仅有几套肩部圆润的西装造型让人联想到比利时设计风格的克制和利落。这也无可厚非，毕竟Dries Van Noten本身就是一个符号，无论谁接手都会面临此种情况。

而Klausner本季的设计灵感源自歌剧院舞台，这也是本季选址于巴黎歌剧院的原因所在，秀场上的金色奢华灯具和背景中忽隐忽现的17世纪壁画都与系列设计中充满异国情调的精致优雅造型相呼应，那些独特的印花、刺绣和流苏元素也是如此，会让人联想起剧院的装饰帷幕，后段出现的大量格子图案，源于对Dries Van Noten 2013春夏系列档案的致敬。而后段出现的缤纷色彩，强烈的混搭造型也展现出了这位新总监对色彩和面料纹理的娴熟运用。如果Dries Van Noten本人的秀场是一季季的花园，那么Julian Klausner开启的新时代则宛如花园中游刃有余的自由变色龙。

Haider Ackermann的Tom Ford 2025秋冬系列也是如此，首秀充斥着大量的皮革元素和西装，从黑白纯色皮革到棕色做旧皮和红色鳄鱼皮，以及由丝绸、针织刺绣制成的西装和礼裙上的“仿皮革”纹理；西装方面，既有Tom Ford品牌经典的双排扣，也有一些看起来像40年代的Armani西装，以及90年代Tom Ford时期的Gucci西装，但采用了Ackermann不太使用的高饱和色彩；还有那些Ackermann的签名式设计——无扣西装以别针别在侧面或西装搭配束脚的羊毛休闲运动裤。

Tom Ford 2025秋冬系列 

系列中仅有少量的几件丝绸晚礼服，浅紫色流苏晚礼服致敬了Tom Ford标志性的流苏裙，垂坠感十足的冰蓝色礼服裙侧边全开叉，内部设有隐形固定腰带，尽显Ackermann对细节的关注。总体来看，本季首秀确实少了很多Tom Ford式的性感诱惑，似乎更加注重奢华的剪裁和工艺，但无法否认的是，Tom Ford近年来似乎一直处在不温不火的状态，而前任总监Peter Hawkings也任职不到一年便火速退任。至少，如今的明星总监Haider Ackermann的到来有望让Tom Ford也开始步入新时代。就像他在秀后面对《纽约时报》的采访中说的那样，“如果人们期待激情的性感，你不会在我身上看到。我不是Tom Ford那种类型的人，我也没有那种天赋，不会非常挑逗或非常前卫。我有自己不同的准则。我不是来这里重复它的过去的。”

最后，还有一位严格意义上也属于“首秀”的Stella McCartney，原因是本季2025秋冬系列正式标志着Stella McCartney再次独立——不久前，McCartney从LVMH集团重新买回品牌股份。众所周知，Stella McCartney一直致力于环保时尚，本季也不例外，大面积采用了一种名为“Yatay M”的植物纤维，由真菌菌丝体、再生聚酯和生物基聚氨酯制成。这当然是值得赞颂的。但如果仅从设计层面上看，本季McCartney再次回归80年代，正是我们最开始所说的“权力套装”的年代，极其夸张的垫肩、掩盖女性身材特征的宽松西服，虽然也有少量能够凸显身材的晚礼服，但占比极低。秀场笔记中，McCartney提到部分灵感来自1988年电影《Working Girl》中的工作室场景。而这也恰恰是第三波女性主义浪潮兴起时的时代背景，争取平等就业权、同工同酬……

 Stella McCartney 2025秋冬系列 

我并不能确定这是否应该是2025年的时尚界应该出现的新季女装，就像Haider Ackermann个人想为Tom Ford开启的所谓新时代一样，回到最初的问题——女性是否仍然需要身着“权力套装”被动模仿男性特质才足以彰显女性魅力？颂扬女性气质为何不能抛除男性凝视，就像前面的Alaïa、Schiaparelli，或者反方向的Chloé，甚至是本季缺席的Mulger、Carven？这会是此前的纽约时装周让人感到无聊的原因所在吗？一种脱离了时代语境的女性主义。时尚本不就应该领先于或至少基于当下引人思考吗？

虽然本季进程过半的巴黎时装周已经释放出一种“放大”女性本原身体，出于女性个人喜好而为女性着装的良好信号，但我们也不能否认，距离实现“完全平等”仍然路阻且长。想想今天院线上映的《还有明天》所历经的“全女观影解散，但全男观影免费”，无论初衷为何，总会令人感到荒谬至极；包括前几日横扫奥斯卡的《阿诺拉》，以及去年得奖的《可怜的东西》，女性演员得奖纵然是好事，但这是否会是一种变相的“男权主义”？我想，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唯一达成共识的，至少我们还有《好东西》，我们也期待在时尚界能够看到更多名副其实的好东西。

文章来源：iFASHIONist